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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明降暗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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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明降暗升

春日好,嬌鶯恰恰啼;

春日好,疏鶴排空雲;

春日好,楊柳游絲軟。

承熙五年三月末,江南同安村,同安古道。

方老漢挽著衣袖、褲腿,彎腰插秧,突然覺得左邊小腿一陣刺痛,他直起腰扭身擡腿一看,一跳兩寸有餘的螞蝗正趴在他的腿上。

“哎喲!”,方老漢喚了一聲,連忙吐了一口唾沫抹了上去,那螞蝗才漸漸松了口掉進水裏,小腿上指頭大小的缺口便滲出血來。

方老漢正皺了眉,卻又聽見遠遠傳來中氣十足的叫喚:“這兒茶寮怎麽無人?我要討口水喝!”

方老漢聞言忙擡頭去看,才發現他在路邊立的茶寮不知什麽時候來了幾人,他也顧不上腿上流血,連忙答應:“哎!來了!客官稍等!”,說罷,水田裏一腳深一腳淺的上了田埂,又一溜兒小跑的跑到路邊的茶寮裏,賠笑道:

“真個對不住!老漢還要管著插秧,怠慢客官了!”,話罷,才看得真切來人。

來人中,一人粗眉粗目,卻斷了右手;一人實實在在,又一派斯文;一人神清氣朗,看著頗有家底;還有一名女子,並不帶著幃帽,也不是天仙容貌,卻一看實誠。四人皆是一臉風霜,頗有些疲色,正是蘊月四人。

方老漢一面打量,一面手腳不停,先舀了水沖了沖手,然後拿了抹布提了茶壺過去給四人倒茶:“幾位客官趕路辛苦了!不妨在老漢這茶寮歇上一歇。”

“小十年沒走這同安路,怎麽大變樣了?!一路到這兒,也就你老漢這兒有盞茶喝!”,豆子不耐煩方老漢手腳慢,接過茶壺,牛飲一般狂灌了三碗茶後,才抹嘴說道。

方老漢呵呵一樂,那邊瑛娘從豆子手裏搶過茶壺,嗔怪道:“小爺和先生還沒喝呢!”,而後一面給蘊月、王雲隨兩人倒茶,又笑著對方老漢說:“老爹,可有些吃食?咱們趕了一早上的路,響午的飯還沒吃上呢。”

方老漢點點頭:“屜上怕是還有包子,老漢給客官拿去!”

“又是幹糧?我無所謂,但我家小爺窮講究,吃了一路的白面饅頭,臉都青了!”,豆子轉頭看方老漢:“老爹有碗熱湯面沒有?”

方老漢一聽便知蘊月一行怕是富貴人家了,連吃白面饅頭還臉都青了,只一面裝包子一面笑道:“客官頭一回出遠門吧?老漢鄉下地方,想吃白面饅頭還得到過年過節呢!”,說罷,往蘊月桌上擺了一盤熱氣騰騰的包子。

蘊月有些不好意思,但一路的風霜一路的幹糧,讓他實在懷念綠衣阿姆的手藝。他到底沒說什麽,只是拎了一包子,朝方老漢笑了笑,便啃了起來。

瑛娘看了看蘊月,抿抿嘴,輕笑道:“老爹,您給下碗體己面吧。”

“這位娘子說的什麽話,只是老漢插了這半日的秧苗,竈膛裏火早滅了,還得引火,這位相公可得等些時候,老漢怕是耽誤了客官的行程。”,方老漢一面說一面又忙碌開來。

“說起來老爹怎麽這時候才插秧?眼見春末立夏了。”一襲灰色文士打扮的王雲隨看見方老漢忙開了,也知道一時半會走不了,便有心問問:“方才一路行來,竟荒了好些地方,可是有什麽緣故?”

豆子一見王雲隨又問些他不感冒的,便拉了瑛娘告了聲罪,去伺候幾人的馬匹。

蘊月有一搭沒一塔的飲著粗茶,一面留心聽王雲隨的話。這一路,他也發現了,富庶如江南,竟還有大片大片的荒地,這讓他百思不得其解,話說,不種地,都幹嘛去了?都不用吃飯的?

“哎喲!一聽這話就知道您是位行家!”方老漢一面引火,一面答道:“今年春開的晚,一波一波的倒春寒,厲害的列!再說,只靠著老漢我一人,還惦記著這茶寮,晚也晚些罷了,只要入夏後風調雨順的,也無妨。”

蘊月不大懂農事,聽見老漢只有一人便奇怪:“老爹怎麽只身一人?顧得田裏的農事,又顧不上這茶寮。”

方老漢見蘊月問得頗有些不食人間煙火,也只憨厚一笑:“老漢膝下有個兒子,約莫比客官您還小些,官府攤派了徭役,他修堤壩去了。老漢家的手巧咧!紮了一手好花,知縣大人嫁小姐,招她繡嫁衣。虧她有些手藝了,不然靠老漢租的這幾分田地,一準得跟村裏的人一般,能走的都走了。”

王雲隨點點頭,頗有些了然的說道:“老爹!這一年到頭的徭役可不少吧?修路、築堤壩,還有城裏大老爺們的雜役。”,說罷看了蘊月一眼。

“哎!”,方老漢燃好火,站起來準備些案板功夫:“這位客官說得對!村裏頭十戶人家,五戶的壯丁入了軍籍,三戶的實在熬不下去,到外鄉去了,餘下的兩戶,攤著徭役,靠著旁的手藝湊合著過罷了!說起來,咱們江南娘子,手巧的列!”

聽得方老漢語氣裏漸漸有了些自豪的意思,蘊月有些聽出味來,便看向王雲隨。

王雲隨輕輕點點頭,便低了低聲音:“小爺,您聽見了,十停人家,一半投了軍籍,只有兩戶正經納稅服役的!”

又是投軍?蘊月又想起自小老頭的教導:“在家時,也聽師傅反覆的提,太祖時候便一直募兵,只是這募兵與田地拋荒何幹?”

王雲隨擰了擰眉:“兵事,在下不通,但這徭役,在下是明白的。徭役繁雜,攤派下去,每每耽誤農事,加之賦稅,十之四五的農戶不堪其重,紛紛背井離鄉以逃避攤派,天下戶籍,為之失卻實據。昔日林大人每每為此扼腕太息。”

“如何說起?先生細細說來!”

“小爺您想,本籍耕種,因戶籍記錄在冊,一年到頭的徭役、賦稅,皆有定數,民不與官爭,農戶不堪其重,乃至於辛勞一年不足以果腹,如此,農戶寧願拋荒自家的田地,背井離鄉的在他鄉租種糊口,那處田地雖不是他的,可當地並無其戶籍,也就無所謂徭役攤派……”

“正是客官這話了!”,方老漢端了兩碗熱氣騰騰的陽春面上來,插話道:“客官您將就著用!外鄉那些鄉紳,仁慈些的,好歹能吃上飽飯,再不濟,米糠也能湊合著過。若在本鄉,哎!”

蘊月低頭,看見那一碗陽春面湯面分明,裊裊冒著些蔥香,他胃口開了些,但面吃在嘴裏卻也有些不是滋味。他自小身世可憐,當日還有些自憐自艾,直到出了京,吃了風餐露宿的苦,不是滋味之餘,心胸也才寬了寬。老天爺厚待他,錦衣玉食的過了二十年,直至今日,他才知道,沒有爹娘算什麽,好歹不用身水身汗的揮鋤勞作,不用肩挑肩扛的撒汗築堤。

滿足與不滿,都是在長在比較娘懷裏的娃娃。

思及此處,蘊月把那些挑剔都壓了壓,呼啦啦的痛快的把一碗陽春面吃進了肚子,連帶湯水都沒留下。

一旁王雲隨一筷箸一筷箸的悠然吃著面,眼角餘光瞄了瞄開了胃口的蘊月,帶著油星的嘴角不易覺察的掛了掛,心道,孺子可教也。

未幾,幾人歇夠,便辭了方老漢繼續趕路。豆子瑛娘到底心軟,商議著想硬塞給方老漢半吊錢。蘊月看見他們嘀嘀咕咕的,頭一垂,嘴角彎了彎,從瑛娘手裏拿了二十文錢交給方老漢:“老爹,多謝您,這是茶錢和吃食錢。”

方老漢心裏一算,兩壺茶兩文,一盤包子十文錢,外加兩碗陽春面,二十文,不多不少,他點點頭:“客官一路好走!”

豆子瞧見了眼睛一瞪便要說話,王雲隨一手握著豆子,輕輕道:“走吧豆子,趕路要緊,咱們可是領了差事,要按著日子趕到杭州府的。”

瑛娘也扯了扯豆子,豆子這才沒說話,但才一出了茶寮,就抱怨開了:“小爺好生小氣!多給一吊半吊錢的,怕什麽!咱們又不缺那個錢!”

蘊月騎在馬上,聽聞了回身看了看豆子,只略略笑開,便策馬而去。

後面王雲隨翻上馬背,勒住韁繩:“修身雲‘一室不掃,何以掃天下’,治國曰‘治得大方略,不散千金財’,豆子大俠,您是俠貧弱,小爺是俠天下。”,說罷也策馬跟上。

豆子掏掏耳朵,拉著瑛娘:“你聽明白了?老是神神叨叨的,比老頭還老頭!”

瑛娘嗔了豆子一眼:“先生說的是家國天下,哪像豆子哥你。”,說罷上馬,又伸手幫了豆子一把。

不一會四人三馬奔騰趕路。

一輪紅日微斜,春風暖暢,古道旁望不到邊稻田。

春日好,讓蘊月覺得自己融在春光裏,那身子便一寸一寸的蘇醒過來。出京一月有餘,也就這幾日才真正進入了他的轄地,也正是這幾天,他才回過神來他下江南要謀些什麽事幹。

東南六路轉運使,官銜正六品,手握一路財政大權,監察官員之刑訟、金谷等職,但並無官員任免權、無軍權,只是臨行前皇帝曾交代他,江左江右,名士雲集,他可辟舉賢士,也有直接上密折乃至於秘密返京之權。

蕭老頭初初知道他的新官職,很是疑惑了一番,而後聽了皇帝給他的權力,松了一口氣旋即又嘆氣,拍拍他道:“明降暗升,小月,皇上的恩寵你可細心體會。”

他當時沒往心裏去,只是不以為然。京官比外官值錢,這是肯定的,何況他早前還是專司揪辮子的殿中侍禦史,雖然品級只有從七品,但也是皇帝跟前說的上話的人,比外京那從五品的可吃香多了!眼下出京當個正六品的官,實在算不上什麽風光大事。

只是,這轉運使比普通外官又略有不同。自先帝北伐起,各路轉運使就漸漸掌握了一路的財政大權。每年國庫從帝國各路轉運使手中收取一定的稅收,若各路有盈餘,則是轉運使手中可動用的財富。雖然先帝逝後此例有爭議,但因確實促進了農耕,保障了國庫,富足了各地的財政,因此昔日古光古執宰並未完全廢除,只是極大的限制了轉運使的權力。

轉運使的品級不高,也只有正六品而已。此外,轉運使只有監察權而無官員任免權,連給皇帝上密折的權力都沒有。更有甚者,禦史臺對各路轉運使的行程種種做了詳細苛刻的規定。轉運使游走各地途中只能在驛站留宿,不可擅自擾民,所帶屬官皆有嚴格規定,只得兩位,一者主管文字,一者主管賬司。若有貪贓違法之事,那是立即革職拿問。

看起來皇帝的確寬待了他,許他上密折、許他舉薦賢士。尤其王雲隨話裏話外透著一股意思,那就是,湖廣熟,天下足,他江小爺手握天下最富庶的江南六路財政大權,實則與封疆大吏無異,此番出京,實在是明降暗升!

明降暗升?蘊月心底苦笑,那個中滋味,如人飲水,冷暖自知。

皇帝心思深,對誰都防著一道,他早早的把曲家雪藏起來,到了關鍵時候再拿出來用,就是明證。何況文氏謀逆,此事皇帝逆鱗,日後只怕會更加忌憚權貴世家。他老爹既是宗親,又有功高蓋主的嫌疑,他這做兒子的,只有兩頭受罪的份,他手中權柄越大,他要拿捏的分寸越精細。

想到這兒,蘊月更不明白皇帝為何一夕之間拿了主意,倒向他老爹,讓他出京管這麽重大的事,而原本氣勢洶洶的莊國公居然突發癇癥,整個曲家龜縮成團。這簡直是冬雷震震般的戲劇化啊!

蘊月的心像是冰封的靜湖,漸漸融了冰屑後,下面翻湧的暗流卻分明沸騰了起來,難道是李玉華、林澈終於發力左右朝局?

林澈、李玉華……這兩人簡直就是驚濤拍岸般的朝他湧來啊!

豆子這些日子花銀子淌水似的,美其名曰不讓他委屈。可他知道,就他那點俸祿,怎經得豆子財去如大江奔湧般的花法,這後面只怕又是李玉華補貼著。還有,豆子當日如何脫險,瑛娘兩父女為何舍命相救之餘還再進險境助他老爹平叛?他信李玉華與他老爹有些真情實意在,可眼下這樣子,已然是生死至交的模樣了,就為一個已經死了二十年的王妃?他江蘊月不大信!可不然,那又為什麽?

另外,當日他老爹給林澈的信究竟說了些什麽?平日裏林澈對他就不冷不淡的,為什麽舍得把自己十多年的助手派在他身邊?甚至悄悄放了體己的銀子在瑛娘身上,而林澈的夫人史氏,那態度……

蘊月心裏的疑團一團接一團,彌漫成前方江南煙雨如霧。

林夫人說一蓑煙雨,看來果不其然,他能解開麽?他一切與那手握天下半壁財富的轉運使,又有何幹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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